有鱼鲈鱼尾巴

第26章 我不是故意的

千年后。

翻过这座山,穿过一片海,再途经一片荒原,就能到达郢都城。

李净之抹去额上的汗,此时正值晌午,日光直直照着,让他有些头晕眼花。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袱,拄着拐棍,咬牙前行。

爬上山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海域,海风吹拂,身上黏糊糊的汗意消下去不少。

他往前小跑几步,还未待抒发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欣喜,脚下突然塌陷,顺着黑咕隆咚的陷阱往下掉。他惊叫着,双手试图往边上抓些什么撑住自己,然而只薅到两把土。

极速下降的摩擦声盖住了洞内一阵细碎的奇怪声响,李净之也终于落到了底。

他摔得眼冒金星,还未喘口气,暗中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掐着他的脖子,手劲儿极大,就是奔着掐死他去的,他当时一口气喘不上来,觉得自己要就地归西了。

事情发生在瞬间,他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沿着他掉下来的洞口射进一束微弱光来,正好打在他被掐得紫红的脸上。

隐在暗中的手倏地一顿,接着慢慢松开。

呼吸得以顺畅,李净之猛地喘了口气,脚下一软,趴在地上猛烈咳嗽起来。

在他侧方的阴影里站了个人,看不真切,以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大概轮廓,身形高大,面向着他。

他顺完这口气,却没有停下咳嗽,而是一手偷偷摸了下还在背上,为他挡去不少摩擦的包袱,那里面有一把半尺长的匕首。

他悄悄摸到匕首所在,正准备攻其不备时,洞内突然大亮,一人推开不远处的一扇门,外面就是大海,日光刺眼,李净之抬手挡了一下。

进来那人手拿长刀,背着光走过来,纵然此时满脸怒色,仍看得出来是个清隽的男儿。

他行至李净之身前,却突然一顿,眼睛慢慢睁大,原本横在身前的长刀默默收回到身后,抬头望向另一人。

李净之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终于看清了刚刚那个快把他掐死的人,就立在不远处,一身黑衣,长身而立,一张脸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他从没见过把貌美和阳刚融合得这么浑然一体的人。

只是此刻,他苍白着一张脸,皱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太过复杂,李净之看不懂,他现在后背发麻,一个他都不一定能打得过,又来一个。

于是,手在包袱里把匕首握得更紧。

见两人都只是看着他不说话,李净之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道:“两位好汉,我只是一个落魄大夫,没钱的,如不嫌弃,我把沿路采到的珍稀药草给你们,高抬贵手,饶我一命。”他想尽量保持冷静,然而并不容易,他声音颤抖,有些沙哑。

他说完,却没有真的去解包袱,而是警惕地看着两人。

身着黑衣那人还是看着他没说话,一手握在另一手的腕上,那腕上戴了一条手链,上面穿着一颗珍珠,他的拇指在磨搓着那颗珠子。

只晃了那么一眼,李净之也能知晓,那是一颗非常罕见的极品珍珠。

他定定看了李净之两瞬,忽而转身朝洞深处走去。

见他走后,原本气势汹汹的另一人不仅收起了刀,还咧嘴笑了下,将李净之从地上拉起来,道:“吓坏了吧,真是抱歉。我们是这附近村子的村民,最近山贼猖獗,不堪其扰,我和我大哥在这挖了个陷阱抓山贼用的,哪知道害你跌落,你没事吧?”

他甚至还想帮李净之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一副很相熟的样子。

李净之心有戒备地退了两步,脸上还挂着正正好的笑,“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们。如此,”他紧了紧包袱,一拱手,“我就先走了。”

那人却挡着道,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说:“这片都是海,再往前是荒原,可不容易走出去,不如你告诉我,你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好了。”李净之慌得又想去掏包袱里的匕首了。

先前他以为这两人要杀他,都已经做好殊死搏斗的准备了,可现在转脸又热情得可疑,实在叫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人见他战战兢兢的,似乎于心不忍,侧过身,让出一条道来。

李净之逃命似的拔腿就跑。

他一气儿跑出老远,直到那座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圆点才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

天渐渐暗下来,他还没走出那片海域。晚上吃了点干粮,找了个隐蔽的大礁石,躺在礁石下面的缝里睡觉,听着海浪声,看着天上的明月繁星,睡不着,想起了山里那两个奇怪的男子。

开始好像是真的想杀他,不知又为何放了他,莫非是看他长得不像山贼?

也是,他出门快半年了,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就算平日街坊邻居都说他俊逸不凡,仪表堂堂,经过这么些时日,说是逃荒的难民还差不多,哪会像山贼。

好看明亮的眼睛眨了眨,李净之又想起那两人的容貌。

平心而论,在他二

十年的人生中,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特别是差点掐死他的那位,多一分就少了阳刚,少一分就不够完美,而且高大威猛,是他一直羡慕的那种身形,就是脸色不大好,如果有机会可以帮他把把脉。但他一直冷着脸,抓错人了连句抱歉都不会说,看着脾气就不好,说不定自己愿意免费为他把脉,他还不领情呢……

第二天半下午时,天很高,云很远,天宽地阔,李净之还在那片海域没走出去,日头晒人,四周又没有可遮挡的地方,他只能拿手挡着点脸,确实晒得有点受不住了。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他往后头看去,一辆马车远远行来,走近时发现,那车夫竟然是昨天说要送他的人。

他行至李净之身旁,笑眯眯地看着他,然后道:“小大夫,又遇上了。”

李净之赶紧往旁边避开两步,附和道:“是啊,好巧。”

那人道:“不巧,往后走是连绵不尽的大山,这边是海,要出去只有这条道。你去哪儿?要不要搭个便车?”

依然热情得可疑。

李净之抓紧包袱,踌躇在原地。

“我们真不是坏人,你怎么就不信呢,”那人也颇为无奈,“我叫宋即,即刻的即,”他偏了偏头,“车厢里是我大哥宋沅,沅海的沅,我们要去郢都城,你去哪儿啊?”

与李净之的目的地一样。

他一咬牙,一拱手,“那,多谢宋兄了。”

李净之没进车厢,想到昨天那人差点掐死他,心里还是有点打怵,他跟宋即一起坐在外边。

宋即很健谈,问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去往何处,怎么一个人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胆子还挺大的云云。

李净之道:“我姓李名净之,江平人,去郢都寻亲的。”

宋即有些诧异,“江平?那可远了,怎么不走官道啊?徒步来的?”

“反正,我也不着急嘛。”算是默认了,他接着说:“第一次出远门,走走看看,能见识到不同的风土人情,一晃就好几个月了。而且这一带的草药也很多,我也采了些。”他拍了拍抱在怀里的包袱。

宋即看了眼他的包袱,了然道:“你也是大夫。”

李净之并未注意他说的“也”,回道:“我祖上世代行医,父母都是医者,不过他们三年前过世了,我守完孝就起身去往郢都,也是了了他们的心愿。”

听他父母双亡,宋即道:“抱歉……”

“没事,生死有命,不是人能控制的。”李净之倒看得很开。又忽觉自己之前戒心太重,就道:“之前我把你们当成歹人,失礼了。”

宋即笑了下,“出门在外,小心行事并无不妥,我们也把你当成山贼了呢,扯平了。

两人虽然才相识,居然聊得还不错。

路比较颠簸,走了一段李净之就有点受不了,屁股硌得疼,他又不好意思说,因此总要动上一动。

宋即突然“吁”地一声将马儿勒停,道:“你去车里坐吧,里面铺了软垫,舒服点。”

他就更不好意思了,一张脸本就被烈日晒得发红,现在更红了,宋即拍拍他的肩膀,“去吧,我要专心赶车,得在落日之前到客栈,不然我们就要在荒郊野外过夜了。”

李净之无法,只好又道了声“失礼了”,去了后车厢。

打开车厢门的瞬间,他对上一双好看却复杂的眼眸,那目光似有重量般,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叫他喘不过气。

但其实,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李净之上了车,叫了声“宋大哥”,得到对方一声浅淡的“嗯”,再无其他。

特别冷淡。

宋沅。

李净之在心里磨了下这人的名字。

他还是一身黑衣,身形修长,并不很有规矩地靠着,双臂抱在胸前,长腿微伸就将车厢占去了大半。垂在肩上的发乌黑,嘴唇很薄,鼻梁高挺,眼睛闭着的时候,是一道好看的弧线,也显得柔和,可李净之知道,这双眼睛睁开,冷意就会泄出来,漂亮,但带着寒霜。

外面是轻快的马蹄声和一一掠过的风景,李净之撩开侧边的帘子看了一会儿,放下,眼睛不知不觉粘在对面的人的脸上,在心里发问:他为什么能长得这么好看?

许是坐在软垫上的关系,马车依然颠簸,李净之却感觉像坐在云上似的,起起伏伏,心也跟着飘荡。

只见对方眼皮动了下,他才惊觉自己看得太痴了,连忙合上眼假寐。

虽然闭着眼,他却能感觉宋沅在看他,不是之前那样冷淡,而是直白地、探究地,他甚至都能感觉那眼神的热度,像要将他刺穿。

这种感觉不好受,才装了一会儿,他就有点装不下去了,却也不敢突然睁开,要是四目相对,将对方偷看自己抓个正着,那多尴尬。

就在这时,他听到宋沅一声轻微咳嗽,可算逮着机会,猛地睁开眼,见宋沅用拳头抵着嘴唇,竭力忍着不要咳出声。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抱着包袱坐到宋沅边上,探着脑袋关切地问:“宋大哥,你不舒服么?”

其实昨天他就看出来这人脸色有些苍白,很虚的样子。

“我帮你把把脉,我医术还不错的。”

“还不错”是他的谦词,在江平,人们称他父亲为神医,称他为小神医。只是往日并不在乎这些虚名的人,今天自己觍着脸说还不错,归根到底,就是为了让眼前这人高看他一眼。

宋沅按住那只不由分说就要探他脉象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不碍事。”语气依然冷清。

李净之尴尬地收回手,有些郁闷。

他们之间虽然相识不愉快,但已经说清楚是误会了,又是这样机缘巧合的情况,不说成为知己好友,至少也要像宋即那样才对,他对自己这样冷淡,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差点被他掐死。

转念一想,李净之又觉得自己狭隘了,也许宋沅就是天生性子冷淡,就像话本里的高冷大侠,杀伐果断却在交朋友这事儿上不得其法,只要自己主动一点就能行。

因此,被拒绝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语气轻快起来,一边伸手去包袱里掏着,一边快速道:“从面上看,你这是亏了元气,我这有参片,含在嘴里……”

只见宋沅瞳孔紧缩,却也来不及阻止李净之把参片递到他眼前,接着他眼睛一闭,身体往前栽倒。

“砰”地一声。

宋即赶紧停下车去查看。

宋沅已经倒在车厢里不省人事,而罪魁祸首李净之,手里捏着参片,呆若木鸡。

看到参片,宋即赶紧捂着口鼻退了两大步,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净之回过神,着急地解释:“我递参片时,出手太快,他被我的掌风扇倒了。”

然后还要补一句:“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