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鱼鲈鱼尾巴

第25章 阿布我爱你

一连几天阿布都精神不济,郁郁寡欢,成日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而小鱼儿要忙的事很多,他带着小即出去找食物,为了方便,自己用树藤系了跟长藤条,方便上下,但其实还是很危险,他就在石洞内敲敲打打,想找一处比较薄的地方挖个可以进出的口,还真被他凿开一个能容纳一人进出的小方口,在瀑布背面,平常就用块石头堵上。

阿布迷迷糊糊的,脑子混沌不清,感觉有人摸了摸他的脸,他无力地睁开眼,看到小鱼儿,小鱼儿给他递了颗山薯,难得看了他一眼,道:“吃吧。”

阿布没有接,而是眼巴巴看着小鱼儿,他不需要山薯,他需要的是小鱼儿像以前一样对他,亲亲他,抱抱他,对他说:阿布,我好喜欢你。

那样的目光太沉重,压得小鱼儿的心闷痛,他把山薯塞到阿布手里,转身离开,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阿布眼里有多少失望。

就这么熬着。

小鱼儿和小即从天蒙蒙亮就出去,直到深夜才回来,背了满满的食物,这座山旁边没有村落,周边都是荒山,连绵不绝,更是见不到人,因此他们一般白天出去,能找到的食物更多。

阿布仍缩在角落,小鱼儿装作不经意晃了一眼,发现他好像和平常不一样,他在发抖。

他忙跑过去抱起阿布,发现他浑身冰冷,一直在颤抖。

“阿布,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听到是小鱼儿的声音,阿布费力睁开眼,扁着嘴,一开口就要哭,“肚子疼。”

小鱼儿的手赶紧抚上他的肚子,肚皮就跟他整个人一样,冰凉凉的,而且很空,小鱼儿问:“一天没吃东西?”

阿布不说话,搂着小鱼儿的脖子哭。

食物就放在人人都能拿到的石台上,如今已是空无一物,早上出去时是剩得不多了,但也不至于一点都没有了。

小鱼儿想到什么,往鲛人那边扫了一眼,他这一眼压迫性太强,吓得鲛人们纷纷拿出藏在身后的山薯。

一种无力感升起,堵得小鱼儿难受,他无法去质问自己的同族为何排挤阿布,毕竟是他第一个对阿布发难。他拿着山薯一口一口喂阿布吃,阿布是吃多少吐多少,身体刚刚冷得吓人,这会儿又开始发烫,脸烧得红扑扑的。

这随时要撒手人寰的样子,吓坏了小鱼儿,他将阿布打横抱起来,道:“我带你去找郎中。”

阿布靠在他肩头,气若游丝,“别去,外面好危险,我就是郎中啊,没关系的小鱼儿,你抱抱我就好了。”

从那以后,小鱼儿每天盯着阿布吃东西,抱着他睡觉,给他取暖,他们很少说话,阿布的病也时好时坏,总也不能痊愈。

原来阿布以为,心里那股沉重的愧疚,只要小鱼儿能对他笑笑,抱抱他,就能过去,可现实是,小鱼儿终于愿意抱他了,那股感觉却越来越汹涌,扑面而来,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原来,小鱼儿救不了他啊。

阿布越来越瘦,原来身上还有点肉感,现在一摸就只剩一把骨头。他也不说话,终日面无表情,唯一会主动做的事,就是在小鱼儿靠近时抱他。

小鱼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带他出去散散心。

于是一天夜里,他带着阿布出了石洞,两人并排坐在山顶上看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圆,一如那些年海边的月亮,一如医堂屋顶上的月亮,月亮下的人也没变,却再也不是以前快乐无忧的模样。

阿布还是呆呆的,小鱼儿捏了捏他的手,他就顺势靠在小鱼儿怀里,汲取温暖,两人相拥却无言。

突然,寂静的夜空传来一声哀嚎,离得远,他们听不清楚,但小鱼儿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那声音断了一会儿,然后是连续不断的摩擦声,最后“砰”地一声,似乎是掉到山谷去了。

小鱼儿抓着阿布,想跑回石洞,阿布却不肯走,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有人掉进山谷里了,他在呼救。”他其实根本没有听到呼救声,但他就是觉得那人在呼救,只要他现在过去,就能把人救回来。

听到他的话,小鱼儿整个人瞬间暴怒起来,捏得阿布的手腕生疼,但他忍住了,隐去了怒火,生硬道:“不关你的事,走!”

阿布却怎么都不肯走,一直摇头。

小鱼儿将他试图远离的身体一把拉回来,脸色阴森恐怖,“你要去救吗?”

“我……”阿布当然想去,可是看着小鱼儿发怒的样子,他又说不出口。

“因为你的善良,你崇高的医者仁心,害死了我们半数人还不够,要让我们全部灭绝你才甘心吗?”小鱼儿几乎是怒吼出来这些话。

“不是!”

“那就别管!”

“可是……他在呼救啊,他会死的。”

“那又怎样!”

他们谁也不让谁,阿布又已经哭的不能自已,他祈求道:“求求你,我去看看,我不救行不行?”

这种话小鱼儿已经信过一次,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他不会再相

信第二次。

阿布被强行带回石洞,被小鱼儿压在身下,手脚不能动,一点反抗都不能有,小鱼儿好像存心要让他吃苦头,勒令他睡觉。

阿布睡着了,梦里全是漂在海上的尸体,躺在山洞里的尸体,和摔在山谷,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天刚亮时,小即突然叫道:“瀑布底下有人!”

他这一嗓子将所有人喊清醒了,鲛人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小鱼儿放开被他压制了一夜的阿布,跑到洞口去看,由于隔着一道水帘,看不清楚,只能看清是个人影。

这荒山野岭,一般不会有人来,这个人不仅来了,还在瀑布底下来回走动,分明就是冲着这里来的。

小即道:“会不会是玊椛?”知道他们在这里的只有玊椛。

“我去看看,你们别出来。”小鱼儿看了眼发愣的阿布,往外走。如果是不相干的人,那就只能让他有来无回了。

小鱼儿下去一看,不是玊椛,而是玊椛的阿娘女瑛,她不认识小鱼儿,张张嘴准备说话时,看到了跟着出来的阿布。

她朝阿布招招手,问道:“阿布,你看到玊椛了吗?”

阿布形容憔悴,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正处在朝气蓬勃时候的少年,他呆呆地摇头,“没有,玊椛怎么了?”

女瑛愁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道:“她说天凉了,要给你送御寒的衣物,昨晚趁她阿爹出门,她摸黑了进山,我在家等了一夜也不见她回来,她没来找你吗?”

阿布还是摇头,“没有……”

然后他顿住了,想到了什么,疯了似的往山下跑,小鱼儿拉了一把没拉住。

阿布一边跑一边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是玊椛!

他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不知疲累过,脚下飞快,跑到山谷,那里长着一人多高的杂草,最里面却凹进去一块。

阿布心理上不敢靠近,脚却一刻不停,拨开杂草跑过去,根本顾不上被划伤的手,然后他看到了玊椛。

一袭粉色的衣裙,躺在地上,了无生气。

“玊椛!”

他惨叫一声,痛哭起来,心脏都要呕出来一般,涕泪横流,却已经唤不醒玊椛。

姗姗来迟的女瑛只看了一眼那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人气的女儿,一口气没踹上来,晕了过去。

女瑛被掐着人中慢慢转醒,阿布的眼泪掉得更厉害,“扑通”一声跪在女瑛身旁,不停地磕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玊椛,对不起……”他额上已经磕出血,却还在不停地磕头。

女瑛灰败着一张脸,仿佛瞬间垂老。她的女儿在这冰冷漆黑的山谷待了一晚上,她得多害怕呀,她要带她回家。

女瑛撑着膝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摸了摸阿布的头,声音与她的面容一样灰败,“孩子,不怪你,你也很难。”

说完,她一步步向玊椛走去。

小鱼儿上前想将阿布扶起来,被阿布甩开,他自己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跟在女瑛身后。

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小鱼儿说不清那种感觉。他恨极了人类,可是如果昨天他知道那是玊椛,他不会阻止阿布。

在阿布的帮助下,女瑛背起玊椛,一步一步往山下走,阿布跟在身后,哑声道:“我送你们回家吧,你背着她好危险的。”

女瑛摇摇头,“我的女儿我自己能带回家,玊椛拼了命想保护你,我不能让你陷入危险,不然我对不起她。阿布啊,你好好的啊。”

……

阿布彻底病了,高烧不止,吃不进东西,只一味哭,没日没夜的哭,随时要哭断气似的。小鱼儿想抱着他,次次被他毫不留情推开,一副厌恶至极的样子,温言软语地哄着,也完全听不进去,如此几次,小鱼儿也受不了了,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阿布却不会给他半点回应。

心里太痛了,原本以为经历这一切,他再不会觉得痛了,可是谁能想到,还有更痛的。

小鱼儿狠狠往心口拍了几下,“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我又何曾不怨你,阿布,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阿布仍然没有反应。

一天早上,小鱼儿看到阿布一动不动,他凑近,发现阿布没有气息,他吓得心脏猛地一跳,抱着阿布摇了摇,“阿布!阿布!”

阿布显然在昏睡中被摇醒,看了一眼小鱼儿,又把他推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

小鱼儿看着他拒绝的背影,突然想到第一次在海边见到阿布时,他不是这样的,再次在长镶街见到时,他也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他朝气蓬勃,而现在死气沉沉,完全不似一个活人。

阿布,再这样下去会死。

所以,决定再难做,也还是要做。

过了几天,小鱼儿抱起阿布,就算他挣扎也不放开,捏着他的脸逼迫他看自己,一字一顿道:“听我说。”

他拿起一个布袋塞到阿布手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道:“这里面是珍珠,只要你不挥霍,够活一辈

子了。阿布,离开这里,离开我,你会活得更好。”

这番话将阿布从混沌中拉回清醒,他先是呆愣,然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小鱼儿,瞪着通红的眼睛,嘴唇也在抖,“你不要我了?”

小鱼儿闭了闭眼,是不能要了。

“可是……”阿布突然焦躁起来,狠狠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又去抓着小鱼儿的衣服,攥得死紧,“可是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还娶不娶了?”

小鱼儿只是无言地看他,这让阿布更加无措,他从没想过要离开小鱼儿,就算心里怨恨小鱼儿,他也没想过要离开。

他激动起来,“你是不是反悔了,可、可是我们的喜服都做好了,你都下聘礼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啊。小鱼儿,你亲亲我吧,你亲亲我我就跟你成亲,不要喜服,什么都不要,好不好?”

他胡乱地亲小鱼儿,心慌意乱,和着眼泪将唇印在小鱼儿唇上。

小鱼儿不能不要他的,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小鱼儿,离开小鱼儿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哪里都不是家了。

阿布被拉开,仍是小鱼儿平静的脸,抹去他的眼帘,温柔道:“别害怕,不要害怕阿布,你不是鲛人,外面对你来说很安全,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你想行医,可以开一个医堂,那是你最想做的事,你会很开心,也会健健康康的。如果,我是说如果,等这事过去以后,我还有命在,我就去找你,好不好?”

“你骗我!”阿布的反应却很激烈,“你在骗我,你都不跟我约定地方,你怎么知道去哪里找我,你不会找我,你分明是想骗我离开,你分明就是不要我了!”

悲切的声音充满石洞,回音撞击着小鱼儿的胸口,闷痛难当。

他神色痛苦,“阿布,你走吧。”

阿布摇着头,眼泪被甩得乱飞,“我不走,小鱼儿,你亲亲我,我现在就跟你成亲,我做你的新娘子。”

小鱼儿站起来,背对着他,声音沉重,“我不能跟你成亲了,也不能带着你了,阿布,”他指着石壁缩在一起看他们吵架的鲛人,“我选了他们,你懂不懂?”

所有的疯魔在瞬间退却,阿布一下子清明起来,纵使世事难料,可无论如何他都没想过要离开小鱼儿,小鱼儿说过太多次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他就当真了,他以为他们会一起生,一起死。

但其实,小鱼儿还只是一个小孩,身上却背负了太多人,加他一个就更重,他好累,背不动了,他要将他扔下了。

因为他是最重的那个,小鱼儿背不动他了。

阿布站起来,摘下珍珠手链扔在小鱼儿背上。

他道:“懂。”

阿布刚走,小鱼儿就把那袋子珍珠给了小即,让他跟上去,并道:“送他到山下,走我们新发现的那条路,避着点人。”

小即领命前去。

夜很黑,小鱼儿站在洞口望着那从天而降的瀑布,整日整日,石洞里轰鸣不断,嘈杂不堪,他没有一天心绪平静。

送走阿布,算是了结了他唯一挂心的事,他们这些剩下的人,能否活着,除了拼尽全力,就全看老天的意思。

他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阿布丢下来的珍珠,那颗珍珠圆润莹白,他用拇指来回抚着。

后半夜,小即急冲冲地跑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阿布被虎头军抓走了!”

小鱼儿脑中那根弦猛然崩断,“怎么回事?”

“他不让我陪着,我给他指了路之后,就远远跟着他,谁知道刚出山口,就碰上虎头军了,那里面有认识阿布的人,将他抓了,我看他手指着沅海方向,估计是去了那里,我就跑回来了。”

小鱼儿点点头,看看小即,又看看缩在角落的鲛人,平静道:“看来天意如此,还是那句话,如果我死了,你照顾好他们。”

小即却觉得他不是在说如果,他就是去赴死的。

沉寂数天的沅海又重新有虎头旗飘扬,一艘战船行驶在海上,船后还拖着一条小船,上面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

这人被毒打过,鼻青脸肿,身上全是血痕,气若游丝。

小船的水底下突然出现一个漩涡,一只手轻轻攀上船沿,原本在水里是一条金色的尾巴,上船之后变成了一双修长的腿。

小鱼儿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阿布,几乎快疯了,他轻手轻脚地抱起阿布,轻轻唤他:“阿布,醒醒。”

听到小鱼儿的声音,阿布被血糊住的眼睛缓缓睁开,焦急,却无力道:“你不能来啊,他们就是为了抓你,你明知道是送死,你明知道救不了我!”

是的,他明知道是有来无回。

就算找到阿布,他也带不走,阿布不像他一样能潜在海里,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可他还是来了。

阿布推推他,“你快走。”

小鱼儿握着他的手亲了亲,“别叫我走,跟我说说话,阿布。”

阿布张了张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我想问你

,你要不要娶我?”

“要,我要娶你。”小鱼儿猛地点头,几滴眼泪滑落,却是血泪,顺着脸颊滴在阿布的肩头,发出“滋滋”的声响,灼伤了阿布。

阿布痛得皱眉,他全身上下哪里都痛,这个最痛,像要把他的心烧穿似的。

小鱼儿赶紧用手去抚,却根本抚不掉,阿布肩头被他的血泪活生生印了三个红点。

他心疼道:“痛不痛啊?”

阿布点点头,或者他根本没有没有力气点头,只是以为自己做了点头的动作,“好痛,你亲亲我,就不痛了。”

小鱼儿就亲他带血的唇。

阿布笑了,“你亲我了,那我们就算成亲了,我是你的新娘子了。”

“对,我们成亲了,你是我的新娘,阿布,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阿布……”

然而他还没得到阿布的回应,原本只点了几盏烛火的战船突然灯火通明起来,船边上站着举着火把的士兵,古图混在其中,指着他们,声嘶力竭,“他就是鲛人,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接着古图被人拖下去,换上一个身穿铠甲的人,一招手道:“火雷准备。”

小鱼儿只看了眼船上的人,便将阿布抱得更紧,不闪不避。

他很从容,完全不惧是什么武器对准他,万箭穿心也好,灰飞烟灭也好,他都不怕。

就在火雷对着小鱼儿的瞬间,阿布突然睁大眼睛,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把将小鱼儿推到水里,自己跳起来接住了那个火雷。

火雷触物即爆,裹挟着十六岁少年的身躯,碎在空中,洒在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