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变柒花君

37:小镇

夜里忽降暴雨,在破晓前变成了细雨,冲出砖缝里的泥土脏兮兮流满地,刚踩进水洼,搞得一双干净皮鞋溅上了泥点。

老爷子步履蹒跚,还没见到人先在里屋呼喊:“小宝,今天请个假,地滑。”

门廊台阶铺了一条长毯,是破的不能再破的棉布凉席充当,陆唯搬来两个大花盆压住边角,嘴里回复了一句,但老爷子听力差,他又提高音量重复了好几遍。

“哪能因为这个请假,今天还忙呢,爷爷,桌上有早餐,还有你出来的时候记得拿拐棍。”

小院子最东侧有个小木屋,最近重新修整过,刚好能避开湿地,大黑狗听到动静立刻爬起来,遮遮掩掩的探出黑溜溜鼻尖,看上去蠢得可笑。

陆唯朝它挥挥手:“拜拜黑豆,今天别到处乱跑了啊。”

大铁门刚关上,黑豆一路窜到对面的墙根,四个爪子踩着石碓块,驾轻就熟的翻进了旁边那户。

小街巷的石板路又窄又不规整,每隔几百米坐落着整排的平房,有点类似于四合院,在大城市能买得起的屈指可数,但在偏远的小镇,虽然构造简单粗糙,基本家家户户都是这种建筑,何况这里只能称得上发展较好的乡村。

走了近半个小时到达正街,才能见到部分私家车,大多数人选择骑车出行,没什么规章制度,按着清脆的喇叭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陆唯在一家图文广告店上班,规模很小,两层楼一百平米左右,他照例第一个到店,扫掉门口的积水就上楼工作,等别的同事陆续到岗,他已经准备出外勤去见客户。

门口碰到了老板,四十多岁的微胖男人,踏着一双高筒雨靴不修边幅,正站在台阶上抽烟,见着陆唯咧开一口黄牙夸奖,说他穿西装显得很精神,客户看了也会舒心,还让店里的其他人跟着效仿。

小姑娘和小伙子掩嘴笑,倒没什么坏心,就是觉得陆唯有趣,从大城市回来的就是不一样,作风真严谨。

陆唯有些不好意思,急匆匆骑上店里配的电动车,冒雨去跟客户见面,合同数额很小,洽谈的过程也顺利,几乎没费多少口舌,但他还是兢兢业业的跟对方交代好明细。

午饭前,陆唯回了广告店,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吃简餐,先给老爷子打了电话,拨了几遍果然没人接听,他翻出另一个号码编辑起短信:今天中午回不去了,还在下雨,麻烦你帮我去看看爷爷,再把饭热了。

那边过了很久回复:知道了,烦人。

陆唯勾了勾唇,听到街上传来汽笛声,路人举着伞停足注视,都在看从外地来的大巴车,上下两层的玻璃被窗帘遮挡,唯有车尾处的一扇不同,在阴雨天更显漆黑。

“啪”的一声筷子掉落,陆唯捂住狂跳的心口弯腰去捡,半年前,还是一年前,他已经记不太清,只知道当时自己回到这里,也乘坐的是同一条线路的往返大巴。

小镇子生活节奏慢,绝不会出现要加班的苦事,距离天黑还早,陆唯慢悠悠往家走,刚到巷子口远远看见个人影,房檐下摆上小板凳,又坐在小板凳上挡住大铁门。

陆唯收起伞,噙着笑意想绕过去,被对方故意踢了一脚水。

“感动不,我特意等哥哥回家。”乔书香说话阴阳怪气,手托住下巴晃着小细腿。“好当着你的面打一顿黑豆。”

陆唯将他拉起来,进了院子一边寻找一边问:“我管不住它,又弄坏什么了?”

乔书香从小木屋揪出俩只脏毛团,不高兴道:“自己看,天天就知道勾引我家猫仔。”

大的趴在地上乖乖听数落,小的歪着脑袋装一脸无辜,不知道去哪摸爬滚打了一天,玩了一身泥回来。

黑豆看起来体型庞大凶的不得了,却喜欢跟一些小动物玩,总追着隔壁乔书香的猫仔,但陆唯可是亲眼见过,这只肉乎乎的胖猫好几次跳上墙头,晃着尾巴给黑豆发出信号。

乔书香从仓库搬出遮阳伞,手脚麻利的立在水龙头边上,嘴上的碎念没停过,又指着陆唯说:“还有你这身西装,也太死板了,你们店的人难道不笑话你?”

陆唯笑而不语,在心里告诉自己:慢慢改慢慢改。

他进屋换了衣服出来,和乔书香一起给它们洗澡,雨不大,丝丝绵绵的飘着,龙头里的水太冰冷,猫仔闹得厉害,一个劲往黑豆身底下下钻,黑豆也是够硬气,抖着一声湿毛哆嗦,还要护着自己的小伙伴。

乔书香解了气,红彤彤的两手捧住水,边笑边撒过去。

黑豆和猫仔率先跑进屋里,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等待,陆唯找来了吹风机,被乔书香顺手接过去,他像是经常做这种事,一边逗它们玩,一边熟练操作。

老爷子正在里屋听戏,许是被打搅到,佝偻着背掀开帘子出来,一把苍老而洪亮的嗓子散在噪音里。“甩甩就干了,又弄得都跟人一样,小宝,小宝呢?”

乔书香装作没听到,开饭前才伺候好俩只小祖宗。

老爷子吃饭时不忘给陆唯夹菜,他上了年纪,记忆力严重下降,觉得自己好像忘记

什么事,刚想起来要说,被乔书香打岔一句:“爷爷,新闻已经开始了!”

老爷子连忙放下饭碗,拐棍都顾不上拿,颤颤巍巍的回了里屋。

乔书香见蒙混过关,转头对着陆唯唉声叹气:“以前你不在爷爷把我当成宝,现在他的小宝回来了,我就是没人爱的草。”

陆唯点着手机屏幕没抬头,轻笑:“辛苦你了,你知道的,爷爷早就当你是亲人。”

“他把你当亲孩子养,只是顺带管管我。”乔书香脸上也挂着笑,歪头瞥了一眼。“你那个不行,爷爷的耳朵肯定听不见,不如我给他买的大喇叭,还能挂脖子上。”

陆唯一脸受挫的点头,承认自己欠了考虑,回到这里后所买的很多东西,对久居乡村的老人来说繁琐又复杂,只是方便了他和乔书香。

门廊上搁着一双干净的皮鞋,猫仔卧在上面打哈欠,时不时勾起爪子扑腾外面的细雨。

乔书香朝脚底下丢了块肉,成功拦住想跑出去的黑豆,听到里屋传出来的电视声,大的能听清播报员说的每一个字,他忍不住吐槽:“前几年你回来换的那台电视,爷爷每次都开着睡觉,害得我半夜三更过来关。”

陆唯认真说:“其实你可以住这边,也好相互照应。”

乔书香连连摇头:“我才不要,爷爷烦人,黑豆更烦人。”

桌上剩的菜多,被乔书香一股脑倒进了大盆里,陆唯忽然意识到老爷子刚才要说什么:“那个孩子呢?你今天怎么没带过来吃饭?”

汤汤水水的饭菜混在一起,黑豆还以为是给自己吃的,兴奋的跳起来扒桌子,被乔书香赶走。“小屁孩今天抽风了,我懒得理他,给他吃这个就不错。”

陆唯有些担忧:“你真打算养他?”顿了顿,又提醒道:“你应该明白,他跟我那时的情况不一样,现在会有警察处理。”

乔书香半响没说话,最后不以为然:“自己赖着不走,四个月了天天喊我妈妈,傻子一个,肯定是被丢掉的。”

“妈妈?”陆唯实在没忍住笑,转念一想,吞吞吐吐的说:“西前村方叔家的女儿,之前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吗?我觉得我们这种……这种情况,别害了别人,你要不要借着现在照顾这个孩子,早点回了人家的好意?”

陆唯说完后有点羞赧,乔书香也红了脸。“我早跟她说清楚了,而且,而且自从你回来以后,人家总跑来看你,你操好自己的心吧。”

院子里卷起一阵风,吹进屋里呼哧呼哧的响,陆唯想让乔书香尽快回去送饭,免得那个孩子一个人害怕,但乔书香似乎在赌气,偏要跟着一起收拾,他手里拿着拖把粗略清理地板,时不时还要蹲下去摸摸猫仔的头。

“小宝。”

陆唯无奈:“别叫,我们都这么大了,好奇怪。”

“哦。”乔书香没听进去,隔着半截门帘往厨房看。“你怎么样了?”

“什么?”

“就是你在外面待了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合适的呀,大城市的人见多识广,应该……接受能力比较强吧?”

陆唯手腕一抖,差点摔了碗筷,生硬的回复:“哪里都一样。”

乔书香眼神落寞,是替陆唯感到烦恼:“你这些年每隔几年回来一次,虽然爷爷很高兴,但是你能看出来吧,他总提那方面的事,应该还是想让你成家。”

老爷子姓陆,年轻的时候患了怪病,治愈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腿脚还落下了残疾,原本算上不上大事,但村子里传开了流言蜚语,导致他到了中年都娶不上媳妇。

那个时候的小镇比现在落后太多,买卖人口是常态,加之村民思想愚昧,竟三五成团私自建立了一条交易链,专从大城市寻找卖家,还美名其曰是做善事,否则那些被遗弃的婴孩早晚要死。

陆大叔不想耽误好姑娘的青春,但又想要个孩子,闷头想了几天几夜,终于下定决心找到中间人,大概到底是心里有罪恶感,又主动多塞了一些钱,央求亲自跟着去一趟,如果卖主是被迫,他就彻底死了这条心。

那是陆大叔唯一一次走出村子,躲在宾馆的卫生间里偷听双方交谈,那对夫妻表现的很遑急,甚至连事先谈好的钱都没收,放下孩子就匆忙离开,倒让中间人赚个盆丰钵满。

许是事先太过紧张,陆大叔抱起孩子后只剩满心欢喜,等他回到自家的简陋小屋,才发现啼哭的婴儿身体异常,直接给了他当头一棒。

又是几天几夜的苦思,想到同是被人嫌弃的存在,老实巴交的汉子决定将这事隐瞒下来,给婴儿取名为陆唯,从此相依为命。

“你没消息,爷爷就催我,烦人。”乔书香抱怨着,又有点幸灾乐祸的笑:“不过,他不知道我也一样,否则要气死了。”

陆唯从厨房出来,用湿淋淋的手指戳他脑袋。“别胡说,爷爷疼我们,是我对不住他,你照顾他这么久,我现在也该尽尽孝道了。”

“我是顺带照顾,反正你也没少寄钱。”乔书香拍拍手站起身,走到餐桌前又回头:“小宝,你这次回来

,真不打算再走了?”

陆唯没有立刻回答,他胸口有些发闷,两只手绞到一块暗暗发抖,强扯出笑容点了点头。

“那就好,早跟你说外面哪有这好,看吧,还不是出去了又回来。”乔书香挺高兴,一手抱起猫仔,一条胳膊夹着大盆,趁黑豆睡觉的时候回了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