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刁奴

四月的艳阳天大好,各户人家便趁着这春光外出游玩踏青,掐指一算也是黄道吉日适合下聘嫁娶,其中郊外的护国寺和姻缘庙香火最盛。

只是这护国寺本是纪念英雄人物的地方,近来却多了不少婚嫁年龄的男女来祈福还愿。原是京城里的各大书坊教坊不知怎么的又说起了百年前开国元勋之一镇北王的故事,想那王爷和王妃伉俪情深,既有豪气万丈又有乾坤情长,更是留下传说说二人成仙西去,偶尔会乔装成各种人物下凡到这寺庙中点化有缘人。许是因为朝中形势,这乾坤情长的故事便最得人心,任谁听了都要落泪,那护国寺的香火因而又旺盛了一些。

从山脚走到寺门足有九十九个台阶,远远看去庙里香火萦绕,台阶下是个色摊位挑子,卖些民间小吃和新奇玩意儿,尤其是那求姻缘的卖得最是火热。

淮安王对鬼神之说并不总是相信,见那庙中的小沙弥对着香客夸耀着镇北王生前功绩也是嗤之以鼻,无外乎是为了几个香火钱,便将死人吹得活灵活现。

“您可别不信,当年啊说那王妃下凡见到一户人家带着的小坤泽着实可爱便与了块玉,上书’万象更新’四个大字,果然那小坤泽日后出落得愈发美丽动人后被指婚给了状元郎做了一品诰命!”小沙弥这话倒是恰好中了那些夫人郎君的心意,愈发觉得这寺庙是个风水宝地。

王爷听了便毫不掩饰的嗤笑一声,抬头却看到一个白衣公子也如他一般勾起嘴角暗自发笑。那公子看装扮便知也是未出阁的坤泽,身上各色珠宝首饰全无,可细看他身上的料子都是顶好的,散发着细腻光泽。他感到旁人的目光,抬起头看到那目光来自一个乾元,便颇有礼节的微微欠了欠身行礼。

“公子怎的不穿斗篷就出来了?若是受凉到时候要吃药我便又要挨老爷骂了。”只见一下人急吼吼的抱了条白狐狸毛的浅色斗篷小跑进来了,替他披上后仔细拉了拉带子。“公子您忘了之前不过是靠着窗喝了几杯茶便吹到了?”

好个聒噪的下人,哪里像个奴才到像个主子似的。王爷只觉得吵人,不由得瞥过去不善的目光。那下人见了,飞快的打量了一番。淮安王平日出行阵势颇大,穿金戴银,都是远远的看不清楚给人留下的竟是纨绔子弟的形象,这日低调了些这人便将他当成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语气颇为傲慢。

“看什么看?你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

“主子还没发话,你个奴才却要乱叫。”淮安王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手里的扇子抖了抖,冷笑道“说出去也不怕惹人耻笑。”

“仪儿无理,是在下管教无方,还望公子见谅。”那白衣公子这才慢悠悠的开口,又微微欠身行礼。“还不快向这位公子赔罪。”

“公子,明明是他无理在先!”

“还不赔罪?”他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也很稳健,却透露出些不可抗拒的严厉。

那下人脸上明写着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低头做小,暗地里还用眼睛斜着自己的主子:“是仪儿错了,公子大人有大量,别与小的计较。”

淮安王收了扇子,也不搭理那个下人,却只对着这公子道:“我方才见公子也发笑,只觉得好奇是不是你我二人想到一处去了,这才多看了几眼。”

“在下只觉那坤泽既配得上状元,又怎会只是靠一块玉的空头,定然自身有些过人之处,在旁人嘴里倒是个大活人比不上一句’万象更新’,故而发笑。”

听了这公子的话,淮安王不觉笑出了声,到不再是那种冷笑,而是有些欣赏:“这些故事里也无外乎是一个套子,才子佳人无外乎是为了写那一两首艳诗,白白辜负了人物的一番情意。骨子里却是再说自古英雄如美人,不得人间见白头,见了白头便不中用了。”说到最后也不免感伤起来。

这话说完,似乎是触动了那白衣公子的心事,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表情隐约带着一丝哀伤:“故事里反倒没人说。”

两人说得这番话略显亲密,不由得都觉得有些不得体,那公子岔开话题后又寒暄了两句便带着那下人离去了。淮安王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便觉得有些惋惜。这公子是看破却不说破,旁边的下人倒是个心机重的,只是水平着实拙劣。这对主仆看上去年纪相仿,那下人穿得也是上好的料子,比富贵人家里一等下人都要好些。

太子大婚冲喜似乎真的起了效用,皇帝清醒了几日身子略有好转,朝堂上下便开始吹捧说是这太子主君的生辰八字与太子是天作之合,是极旺的。可淮安王却听人说,那皇帝确实是不行了,全是靠太医和药一口气儿掉着。宫里又传了旨义翻修太子府,扩建狩猎场,他还没当上皇帝就觉得自己可以真的肆意妄为。

“翻修太子府本来只需百金,可上头却下令将那寝宫拆了新盖了个更大的,千金都打不住。这一季府里的庄子收成还不错,只是西边战事,南边洪涝园子里亏损了些,倒也不太要紧”

淮安王听了王七的叙述,一手顶着自己的额头道:“叫府里从中公取百金,送到宫里做扩建狩猎场之用。另外思王家的少主快

要行弱冠之礼,到时候便是名正言顺的藩王,今年就按照藩王的规格准备些贺礼送上,需格外用心些。”

“是,王爷。”

没过多时,京城里便又传出那淮安王暴打家奴的消息,做些茶余饭后的笑谈。如今皇帝病情见好,气氛也轻松了些。茶楼曲舍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意,编排了些新的曲目,一时间高朋满座。

“公子,您都是定亲的人了,怎的还要整天跑出来?让人看去了岂不是说闲话?”

白衣公子听了,也不恼火,随手掏了几两银子往仪儿手中塞了:“你若是嫌烦便去别处玩儿吧,我只是出来透透气也不可?”

仪儿见了银子态度便又谄媚了几分道:“公子,小的可不敢,是好心提醒您。”

“我自有分寸。”

“那小的便下去了。”

见他走远了,白衣公子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选了个极好的座位坐下,又叫了茶水点心来。

“你与我道是有缘?又见面了?”

白衣公子连忙起身行礼道:”见过公子。“

淮安王也颇为礼貌的颔首,接着刻意离他坐得远一些,两人之间又隔着张桌子和王爷的护卫以免让人说闲话:“今儿个到不见你那贴身下人?上次护国寺里看他便觉得讨厌,与你并不相配。”

“长者赐不可辞,若是能让长辈放心也无妨。”

淮安王听了,不禁又有一丝好奇,可再问下去便显得失礼了,就索性没有再问。台上的戏也开了场,讲得倒也是才子佳人,乾坤情长的故事,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那茶也冷了些,点心也显得腻口。

“这戏就连我也觉得无聊,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说新词强说愁。”淮安王又让店家上了些热茶,只喝一口便放下了。“连茶水也低了些档次。”

“有那段’骐骥有良种,宝马待英雄’倒勉强可以一听。“

“哼……一面说英雄要有宝马,一面又说英雄配美人,却是有些矛盾的。”

“人世间英雄也是多种多样,不必全去建功立业,哪怕只守得住一个屋子也非寻常人能及,英雄二字只是虚名,很多是旁人看不到的。”

淮安王听了,却没有立刻接话,而是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既然这戏你我看得都无趣,天色还早,不如有由我做东去对面的百花楼小酌一杯。”

“公子邀约本不应辞别,只是在下已有婚约,怕是不妥。”

“……也对,是本王唐突了。”

却说那个叫仪儿的下人白拿了那几两银子的赏,心里只觉得这小主子倒是傻,也不似二爷说得精明,又不禁有些嫉妒。自己明明也有些样貌,却被安排来伺候这么个病秧子,不过是投胎投的命好,成了大少爷两次定亲对方都是高门大户的嫡亲子弟,第一桩婚事因对方家中出事作罢,本来退婚这事儿说出去名声有损,可他还是又定了个二品官员。自己现在耐着性子伺候他,还不是为了以后做打算。

也不知那些乾元们喜欢这公子什么?上回在寺里碰到的那个眼睛都快黏着掉不下来了,如今这两人却是一前一后的从戏楼里出来,不由得以为是自己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

“公子糊涂了,怎可随便同乾元私会?”

王七听了便不甘示弱的随口讽刺道:“光天化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里叫私会?”

“呸,我们公子可不是一般人!可是当朝太医的嫡亲孙子,这京城数数也就皇亲国戚才配得上,你算什么东西?瞧他那模样明明就是色胚子。”

“什么东西?我家主子是当朝的王爷?淮安王听过没?白日青天的看场戏就算是私会,那全京城不只有多少人都在私会!”

仪儿听了,脸色吓得煞白,连忙磕头认错,这王爷可是杀人如麻,稍有不顺心就要给人治罪的主。

淮安王扫了他一眼,讽刺道:“本王虽然不知你是谁,但太医可是认识的,连个下人都管不住,不如去参上一个折子。”

“王爷喜怒,小的有眼无珠这才冒犯王爷!公子,公子快为我说句话啊!小的都是为了公子这才……”

”罢了,倒是脏了本王的嘴。”他说完,甩了下袖子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