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朝颜易逝

第八章 朝颜易逝

五月中旬的一天,青山雅光与何坤并肩站在院落里,这是一个新的住处,比原来的地方要宽敞一些,不仅是因为何坤已经提升为上尉,更主要是由于长期住在客厅里不是很方便,于是他便向上级申请,调换到这样一座房屋来。

这座西洋式的住房有两间卧室,何坤与青山雅光各住一间,整栋房子窗户很大,采光不错,盥洗室的地面上有下水道,洗过澡后的水从地漏的孔眼就直接可以流下去,不需要将水盆端到外面倒掉,算得上比较先进的了。

院子里种了一些花草,都是生命力顽强的品种,这样的战争时代,大概很少有人有那样的闲情逸致来侍弄娇贵的名花吧,比如鼎鼎大名的牡丹芍药,因此这间小院里就长了一些牵牛花二月兰石竹之类。

搬到这里之后,青山雅光大部分时间仍然是待在屋子里,只是当何坤休息的时候,假如天气好,两个人会到院子里走一走,比如今天。

砖墙上搭了一些竹条,牵牛花的藤蔓爬满了墙壁,到了这个时候,粉紫色的花朵纷纷开放,给这个总是安静的小院带来了一种活泼的气息,季节的变化是不会忽略任何地方的,即使是在这样半囚禁的寂寞生活中,也能够感受到初夏的缤纷与生机,无论怎样严密的防守,也阻挡不了植物按照时序长叶开花。

见青山雅光的目光凝聚在一朵牵牛花上,好一会儿没有移开,何坤笑着说:“青山君很喜欢朝颜吧?你的日记本里就夹着这样一朵。”

青山雅光没有在意他翻看自己日记的事情,却脱口而出一句话:“朝顔の夕影待たず、散り易き、繁华な世ぞかし。”朝颜花散不待夕,繁华世界弹指间。

何坤看着他那忧郁黯然的表情,暗道:“朝颜の花一时,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在日本文化中,朝颜实在是一种寄托了许多悲情忧伤意味的植物,一说到朝颜,总是与美好事物的易逝相联在一起,令人想到无论怎样的美妙繁华都只是转瞬之间,破坏很快就要到来,成住坏空只在瞬息之间,十分的伤感,更何况他如今还是这样的处境。”

这个念头只在何坤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他便微微一笑,说道:“世间万物都是会逝去的,不过那些美好的人情往事,虽然已经远去,却终究存在过,既然存在过,我们的心中就有了美丽的回忆,一刹那就是永恒,何不去珍惜存在于世时候的美好时光,而徒然为往事的离去而叹息呢?”

青山雅光听了他豁达的劝解,心胸也稍稍开阔了一些,对着何坤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陪着青山雅光在院子里消磨了一下时光,中间还不时用断断续续的中文来对话,何坤给青山雅光纠正了几次读音,青山雅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讲的中文,调子一定很怪吧?连我自己都觉得怪。”

“嗯~”何坤想了想,“倒也是还好,虽然与浙江版的国语有些差别,不过很接近河南话。”

青山雅光的脸登时红了,浙江与河南相距一千公里,自己的发音有差得那么远吗?

“真是给何君添麻烦了。”青山雅光轻轻一鞠躬,惭愧地说道。

何坤拉住他的手,含笑安慰道:“不必这样客气,刚刚学习语言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我当年学日语,教授的先生有时也是啼笑皆非,主要是因为,我造的句子比较怪,因为汉字许多相同,所以有的时候望文生义。青山君也不必这样自我菲薄,短短几个月你能够将中国话练习到这样的程度,进展已经很快了。”

青山雅光听了他的夸赞,脸上的羞惭稍稍褪去了一些,腼腆地说:“真是很不好意思啊。不过何君,你的日语说得真好,简直就像自幼生长在东京的人,几乎听不出异国口音呢。”

何坤笑道:“我在日本待了三年,每天都是和日本同学在一起,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学起来就自然一些,后面回国后也一直很怀念留学的那段时光,那时假日里我也曾经去过京都的,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很有古风,让我想到了中国的唐代。”

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儿,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便一起回到房屋之中,何坤进入厨房准备做饭。

这是很让青山雅光有一些无措的时刻,在两个人相处的这几个月里,只要有时间,何坤总是自己料理食物,起初自己十分不理解,为什么何坤会喜欢这种内务工作,自己从前在军队里的时候,对于内务虽说不至于深恶痛绝,却也没什么兴趣,好在自己是军官,有勤务人员,诸如烧饭之类的事情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其实军队里士兵们做饭也是很简单的,毕竟都是野战军,没有那样的情调细细雕琢,有军需口粮的时候直接吃口粮,压缩干粮、罐头之类,打开来就可以吃了,如果需要自己就地做饭,那么就找一口大锅,把征集来的菜肉之类一股脑炖进去,成一大锅杂烩菜,算是超大号中国式的关东煮,味道也还不错的。

要说自己的做饭手艺,顶多是做饭团,把罐头里面的鲑鱼或者鲭鱼肉包在米饭里面,在手中握紧成团就可以了,不过做米饭自己也不太知道到底要添多少水,因此

相比何坤那明显娴熟得多的手艺,青山雅光便很觉尴尬了。

如果是作为客人,那么接受主人的款待还是可以安心的,但是没有人能够一直做客,因此在吃过几次何坤做的饭后,当何坤再次走入厨房,青山雅光就觉得有些坐不住了,他跟着何坤来到厨房,拘谨地说:“我也来做一些什么吧。”

于是何坤就把淘米的箩递了过来。

那一回吃饭的时候,青山雅光还很好奇地问:“何中尉,为什么要这样辛苦地自己做饭呢?其实不必这样麻烦的。”

何坤眼波柔和地看着他,笑了一下,说道:“我是浙江人,这边的饭菜不是很吃得惯,无论是军营食堂还是外面餐馆,总是放许多辣椒,所以只要有时间,还是喜欢自己做一点东西吃,而且,这也可以让我想到家乡。你不必感到为难,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

当时听何坤这样说,青山雅光的心这才如同一张团起来的纸又舒展开一样,感到坦然了一些,自己实在不愿意给别人增加负担,他之前很担心何坤是为了照顾自己,特意这样做,虽然两人接近起来的日子并不多,然而青山雅光已经发现,何坤虽然作风犀利果敢,私人关系之中其实是很温情的,那种脉脉的暖意让人无法忽视,如果他是为了自己而特意抽出时间来做饭,那就让人很不安了。

不过虽然如此,每一次坐等吃饭也十分难为情,因此他便跟在何坤身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切菜切肉之类的事情,何坤自然是绝不会让他来做的,所以青山雅光常做的就是淘米洗菜。

这一次也是一样,何坤又将米箩送到他手里,青山雅光就坐在厨房门边淘起了米,一阵滋滋声从厨房传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油脂的香气,真的是醉人的气味啊,青山雅光不由得回头问:“何君,你在做什么?”

“熬猪油,今天中午我们吃猪油渣菜饭,喜欢吃吗?”何坤轻快地问。

“はい,好きだ。”

何坤从锅灶前转过身来,看着坐在门口小凳子上的青山雅光,此时青山雅光笑得十分单纯,面容安然,仿佛坐在京都老宅中与亲人日常对话,一时间让人感觉到战争似乎已经远离,在那时光慢慢流逝的宁静古城之中,人们正悠然地度过自己每一天的生活。

四十几分钟之后,午饭做好了,饭桌上摆了两碗菜饭,两小碗干菜汤,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汤罐。

青山雅光接过何坤递过来的筷子,看着碗里的米饭,面带笑容说了一声:“いただきます~”,便低头吃了起来。

何坤做的菜饭非常好吃,尤其是今天还有金灿灿的猪油渣,早上的时候,何坤买了一块猪肥膘肉,方才在锅里慢慢地炼出油来,酥脆的油渣单独放在一边,与青菜胡萝卜一起做成了这一碗菜饭。

虽然米粒有些碎,然而这一碗混合着菜肉的米饭仍然是非常漂亮的,小碎片状的青菜非常绿,胡萝卜的橙红色也显得食物的色彩鲜艳而丰富,尤其是洒在最上面的猪油渣,莫名地让青山雅光想到富士山顶的积雪。

何坤听了他的联想,咯咯笑道:“如果雪是这样的颜色,那大概是混杂了很大的沙尘。”

青山雅光也笑了:“从前有一次在盛夏的时候急行军,都是泥土路,这么多人走起来,路上尘土非常大,天气太热,出汗很多,尘土都沾在湿透了的薄薄夏装上,看起来很像安倍川饼。”

何坤一笑:“行军总是很艰苦的啊。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我们还有一罐蜜豆。”

这时,收音机里的歌声停止了,换上了一个女播音员的新闻播报,播音员的家乡大概与何坤地域相近,鼻音略有点重,说话的速度比何坤要慢,伴随着电台的沙沙声噪音,只听收音机里面说道:“盟军……胡佛中尉……十四……重庆……欢迎……与美国……”

部分是因为电台信号不够好,部分也是因为青山雅光的中国话还不到能够顺利听懂全部新闻的程度,因此他只能捕捉到部分词语,然而将意义前后一串联,也能够猜到六七分:“何君,是美国军人到达重庆吗?”

何坤点了点头,解释道:“有几名美国迫降的飞行员,在路上走了很久,昨天十四号终于抵达重庆,蒋委员长应该也很高兴吧,毕竟我们对盟军也是有回报的。”只是单方面地接受援助简直比吃泥还难受,就好像自己没有收入、只能依靠丈夫赚钱的妻子,虽然妻也是很操劳的。

“就是他们轰炸了日本本土?”青山雅光立刻敏感地说。

何坤沉吟了一下,点头道:“是的。”

青山雅光手中的筷子立刻放在桌面上,只觉得胸中有一团东西梗住,一时间吃不下饭,何坤立刻理解了他的心情,四月十八号的时候,美国飞机第一次空袭日本,遭受袭击的主要是东京、名古屋、神户,虽然京都没有受到波及,然而这件事给人的震动是非常大的,这意味着美军战机有能力飞到日本本土上空进行投弹,日本已经没有哪一个地方是完全安全的,那种随时而又任意的威胁令人惴惴不安,不知什么时候,炸弹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战争之中,死亡的随机性表现得

淋漓尽致。

自从珍珠港事件以来,青山雅光一直在担心自己的亲人,上个月二十号的时候,得知本土遭到轰炸,他就难受得几乎一天都没有吃饭,那一天自己晚上回来后,劝慰了好一阵,这才稍好了一点,从那以后他就满心忧虑,担忧着内地,后面这一阵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因此青山雅光的情绪渐渐缓解,然而今天听到这一则新闻,却又勾起了他的愁绪。

何坤伸出手来,拉住青山雅光的右手,很诚恳地解劝道:“也不要太过担忧了,上一次盟军没有轰炸京都,就说明她们没有把京都当做最主要的目标,对于京都,她们也该是了解的,各种产业不能说没有,但是京都更重要的是文化意义,毕竟是千年古都,非常令人眷恋的,即使是我,作为中国人,也很喜欢那里,所以应该还是相对安全的。”

京都是日本人的精神家园,具有强烈的宗教意义,每当提起京都,往往会涌起一种类似乡愁一样的情绪,自己在日本留学期间,虽然只去过两次京都,然而每次回忆起京都那安静的街巷,古雅的店铺,还有穿着和服走在清晨石板路上的人们,也不由得升起一缕悠远的怀念,虽然那种眷念的程度比起故乡杭州要差了一层,然而性质却是一样的。

青山雅光痛苦地摇着头:“自从袭击了珍珠港,我就知道未来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快速,仅仅几个月之后,美国的飞机就飞到了日本的上空,自从日俄战争以来,开战这么久,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当初在内地的时候,新闻和报纸杂志上整天都在说着ABCd包围圈,当时那种氛围,就令人不由得要去想,日本总有一天要对许多国家开战的,现在果然是这样。”

何坤:日本军政府认为美国、英国、中国、荷兰是对日本满含敌意的威胁力量,取每一个国家的英文名称第一个字母,简称为ABCd包围圈,倒也是很有创意的了,简单明了,容易记诵。

何坤两手握住他的手:“可惜现在因为战事的原因,与日本通信也非常困难,否则倒是可以写一封信回去给家里,询问一下情况,局势紧张的时候,疏散到山里面应该会安全许多的。”

青山雅光摇摇头:“即使可以辗转投递,这样的字句只怕也难以通过通信检查,之前在军队里就已经发现,对于写信内容的限制越来越多了起来,甚至不许我们写诸如河水混浊之类的话,所以又怎么能提到空袭疏散呢?”

何坤沉默了一下,日本的邮件管制不仅仅是不允许提到困难情况,在中国的种种暴行也是不允许说的吧?大概日本民众真的会以为日军是堂堂之师,威武仁义,虽然有的人或许也晓得事实真相不可深究,然而终究能够聊以自慰,所以在一场大捷之后才能心安理得地提着灯笼游行庆祝。

“危险的时候,政府会有措施的吧,会组织疏散的,所以不要忧虑重重,忧郁是毒药,会损害自己。呃,要不要再盛一碗汤给你?菜饭有些干,再喝一点汤吧。”